日 短-《失乐园》


    第(2/3)页

    最近为编纂昭和史,他主要收集从昭和初年至十年代的社会风俗方面的资料。在收集资料的过程中,久木渐渐对这方面的史实发生了兴趣。

    尤其是昭和十年代,言论和思想受到压制,“二·二六事件”[2]那样的血腥事件增多,男女之间的痴缠案件也增加了。

    “阿部定事件”即是其中之一。当时在东京中野区开料理店的石田吉藏,被借住在该店的女招待阿部定用腰带勒死,并被割去了阴茎。这宗前所未闻的奇案轰动了当时的社会。

    久木感兴趣的不仅仅是事件的内容,还包括对这一罕见杀人案的判决。检察官方面的量刑是监禁十年,最后法院判决则是六年。而且阿部定服刑后又因成为模范囚犯得到减刑,实际上只服了五年刑,她便出狱了。

    透过这一温情判决,看得出法官并没有把这个事件看作一般的杀人案,而是因爱到极点导致的情杀,或者说是爱得过头引起的疯狂。

    当时正值“二·二六事件”之后,军部势力抬头,整个日本一步步走向战争的黑暗时代。可是这个与军国主义毫无关联的情杀案件被如此轻判,究竟是什么原因呢?

    久木感兴趣的正是这一点。他打算通过收集律师的辩词,以及一般民众对事件的反应,等等,站在一个新的角度上来观察昭和这个时代。

    久木的思路越来越拓展开来,要完成这个工作更是遥遥无期了。

    他就这样边看资料边想凛子,一晃就到了五点,冬季日短,天已擦黑了。

    编辑工作时间常常不固定,有时候上班时去采访或取稿子,等到了公司已过了中午。下班也一样,赶上校对样稿几乎是通宵达旦的。一句话,上班时间有等于无,工作主要是由内容决定的。

    好在久木所在的部门不需要太多的采访,所以,一般上午十点来上班,下午六点左右就回家。

    今天晚上有调查室的忘年会,下午五点一过,大家都停下了手头的工作,准备出发。

    久木把看了一半的资料整理好,放回书架,和同事横山一起出了公司。

    地点是新桥的中国料理店。两人上了辆出租车,快到银座时,道路拥堵起来。

    一到十二月,街上就热闹非常,每个餐馆和料理店都是顾客盈门。不过,这种繁荣的景象只是表面上的,很多人都是烦恼于长期的不景气,借此机会开怀畅饮,来忘却黯淡的一年。

    两人比约定的六点早到了一些,上了二楼,进小包间一看别人还没到。久木又折回楼下,用门口的公用电话给凛子打电话。

    快六点了,凛子到附近买东西的话也该回来了。

    久木还是顾虑她丈夫接电话,离话筒较远。还是响了半天没人接,只好等到第十声时挂断再打,还是没人接。

    看来不光是凛子,连她丈夫也没回家。

    到底去哪儿了呢?不会是两人一块儿出去旅行了吧。

    久木站在电话旁正发呆时,另外几个同事也进了店,他只好放弃了打电话,随他们上楼去开忘年会了。

    调查室形式上下属于总务部,所以,往年一直参加总务部的忘年会,从前年开始室里自己单独召开了。

    他们这个忘年会,加上女秘书总共才五个人,平均每人出八千元聚餐费。

    室长铃木首先站起来致祝酒词,先说了通老一套的开场白,“今年即将过去,大家辛苦了”之类,然后,以“明年要以新的气象进一步推动各自的工作”结束了致词。

    久木头一回参加室里的忘年会,觉得铃木说得在理,同在调查室每个人的工作内容却各不相同。

    接下来,往各自的杯子斟满了啤酒,大家碰了杯,忘年会正式开始。

    起初,话题集中在社内的人事变动及各部门的最新消息上,说着说着就转了向,有的人喋喋不休地发着牢骚。

    酒过三巡,众人逐渐放开了一些,嘻嘻哈哈地说笑起来。今晚最有人气的是调查室唯一的女性——秘书小姐。她虽然算不上美人,却很有气质,大家都跟她开起玩笑来。

    她今年三十五岁,结过婚,现在单身一人。有人询问她找到新的意中人没有,由此谈论起了各自所喜欢的女性类型,等等。一进入这类话题,连一向不苟言笑的铃木也加入了进来。问她:“你看我们几个人里谁最招女人喜欢呐?”

    “还真说不好呢。”秘书小姐看了一遍在座的几个男人之后说,“说不准谁招女人喜欢,不过,我觉得久木好像有情人。”

    满座顿时发出了“噢……”的起哄声。

    “这是打哪儿说起呀。”久木忙不迭地否认,可还是挡不住满怀妒意的男人们接二连三地向他发难。

    铃木首先发难:“我一直纳闷儿你为什么用手机,原来如此啊。”横山说:“怪不得你每次离开屋子时都带着手机呢。”比久木小的村松也说了句:“我觉得你最近老是喜滋滋的。”

    久木拼命地否认,可是越描越黑。

    从好像久木有情人,说着说着就成了久木已经有了情人,于是,问题转到了幽会方式等细节问题上。

    “我可得跟你好好学学哟。”

    与恋爱无缘的铃木嘟哝着。据说最近交了个女友的横山问他约会时选择什么场所。

    “你也是去情人旅馆吗?”

    “如今这年头,情人旅馆早就过时了。既然跟喜欢的女人幽会,要去就去大饭店,不然,多没面子啊。”

    铃木充内行似的说道。村松立刻反驳道:“可是每次都去饭店的话,太费钱了。”

    “只要女人高兴就值得呀。”

    铃木又扭头瞧着久木说:“他有房子,独生女也嫁出去了,妻子在陶器制造厂担任技术指导,钱的方面毫无问题。”

    不愧是调查室主任,什么也瞒不了他。

    “他不像我们背着分期付款的包袱,生活悠哉悠哉的。”

    “再换个店喝酒,钱包就空了,光担心这些哪能尽兴地玩呀。”

    “要想找好女人,先得有金钱和时间。”

    “在座的各位,时间是不成问题的。”

    横山这么一煽动,大家的兴致越来越高涨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,久木发现自己放在手包里的手机响了。

    和同事吃饭时他向来是关机的,今晚为了凛子的事就没关。听见声音后,他也不便在同事们面前接电话。于是,久木慌忙站起身来,拿着响个不停的手包离开房间,一直走到楼梯口,才接了电话。

    “喂,喂……”

    刚一听到对方的声音,久木眼泪都快出来了。手机声音不清晰,咝啦咝啦的杂音里传来凛子的说话声,声音听起来很远。

    “太好了……”

    久木不禁脱口而出,差点和上菜的女服务生撞上。久木慌忙一边退避,一边问:“你现在在哪儿?”

    “在横浜。”

    “稍等一下。”

    这儿离房间太近,通道又窄,人声嘈杂,久木把话筒贴在耳朵上下了楼梯,在入口处宽敞一点的地方站定后,赶紧又“喂,喂”了几声。

    “我在呢。”

    听见凛子的声音,久木安了心,接着便诉起苦来:“我往你家打了好多次电话,都没人接。”

    “对不起,我父亲去世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父亲?”

    “今天早上,家里打电话来,所以心急火燎地回娘家来了。”

    久木知道凛子的娘家在横浜,父亲经营一个家具进出口公司。

    “什么病?”

    “心脏病发作,昨天晚上还好好的,早晨就突然……”

    没想到发生了这么大的事,自己净往别处想了。

    “真没想到……”久木不知该怎么安慰凛子才好,只好咕哝了一句,“别太难过了。”

    “多谢。”

    “能听到你的声音真让人高兴。”

    这是久木的真实感觉。久木明知这种时候约见凛子不妥当,还是憋不住说道:“我想见见你。”

    今天一整天,先是听水口和衣川说东道西了半天,后来寻找凛子时又听到了她丈夫的声音。也许是这个关系吧,和凛子通了话,久木心里还是忐忑不安的。

    “今天、明天都行。”

    “我没时间呐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时候有空?”

    “下个星期吧……”

    今天是星期三,到下周还有四五天呢。

    “我有话得和你当面说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话呀?”

    “电话里不方便说。你要在娘家待多长时间?”

    “明天守灵,后天是葬礼。所以这两天离不开,我再跟你联系吧。”

    “等一下。”久木固执地紧握着话筒,说,“把你那边的电话号码告诉我行吗?”

    “有什么用吗?”

    “说不定有急事找你。”

    凛子只好告诉了他,久木记下后,随意问了一句:“你丈夫也在那边……”

    冷不丁听久木这么问,凛子停了一会儿才说:“在啊。”

    “他也不回家吗?”

    “不,他回去。”

    凛子声音很干脆,久木这才完全放下了悬着的心,挂上了电话。

    知道凛子平安无事,久木舒了口气,接着又担忧起她的丈夫来。今天下午,接电话的男人无疑是凛子的丈夫了,大概是回家来换丧服的。夫妻两人赶回娘家,跟前来奔丧的亲戚们寒暄。凛子身穿黑色丧服,姿态优雅,身旁站着聪颖潇洒的丈夫,大家都在羡慕这对般配的夫妻吧。

    这使久木感到夫妻关系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存在。

    夫妇可以双进双出,可以去任何地方,见任何人。

    可是,情人关系的男女,不用说公开的场合,即使不公开的私人聚会也是不能轻易参加的。

    以前,和久木相好的女人就抱怨过,没有和他一起在大庭广众中露过面。现在久木才意识到自己和凛子也处在同一境况里,无论怎么相爱也是秘而不宣之事,公开场合是万万去不得的。

    久木总算知道了没有婚姻关系的男女之间的联结是那么不牢靠,可是,这又能怪谁呢?

    收起了电话,久木满腹心事返回了热闹的忘年会场,刚一进门,大家一齐拍起手来。

    “恭喜你和她取得联系。”横山取笑道。

    “不,不。是家里有事找我。”久木只好又否认了一番。

    “看你拿着手机飞奔出去的样子,特别兴奋似的。”

    到了这个地步,辩白也是多余的。久木横下心,准备当一回大家的下酒菜了,他呷了一口别人给他斟上的绍兴酒。

    开完忘年会还不到九点。铃木、横山和秘书小姐要去卡拉ok。久木不会唱歌,就和村松两人去了银座的一个小酒吧。酒吧里只有一条长长的吧台,充其量能坐十来个人。

    各人要了一杯加水威士忌,谈了会儿工作上的事,村松忽然问道:“瞧这意思,你老兄真有心上人啰?”

    久木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。村松又问:“这么说和她已经发生关系了?”

    “说是纯情的恋爱也未免有点可笑吧。”

    “其实,我也有个相好的女人,可这段日子总觉着体力不支,到底岁数不饶人呐。你怎么样?”

    对这样露骨的问话,久木很为难,村松借着酒劲儿追问道:“每次你都能让她满足吗?”

    “不一定。”

    “我也想控制节奏,就是不行。我老实跟你说,近来,好容易有机会两人在一起时,老是力不从心,不如从前劲儿足了。”村松很认真地说。

    “其实不见得越深就越好啊。”

    “是吗?”

    “靠前面那儿,也有敏感的地方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也这么想过,就是找不准地方。在她腰底下垫个枕头比较好吧?”

    “那样也行,或者采取侧位,比较省力。”

    久木并不是情场老手,全凭他自己的感受,村松听了不住地点头。

    “也许我们是受了色情片的误导了。”

    “说到底,技巧是次要的,最重要的是感情。”

    村松表示完全赞同。

    可见,在性的问题上,男人们也有他们的烦恼和思考。

    久木忽然感到和村松的距离拉近了,两人又要了杯威士忌,直喝到十一点多才分头回家。

    今晚大概是受了过多的性话题的刺激吧,久木一个人走在街上,突然强烈地思念起凛子来。

    凛子刚才说一个星期左右见不了面,可是要一直等到下周,久木实在情难自禁。他也知道这种办丧事的时候约她出来不大合适,可还是想再听听她的声音。

    久木正犹豫不决时,看到路旁有个电话亭,就身不由己地走了进去,拨通了凛子娘家的电话号码。

    只有借着酒劲儿久木才敢这么做。

    不大工夫,话筒那头传来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性的声音。

    久木报了自己的姓名后,恭敬地问道:“请问,松原凛子小姐在吗?”对方大概以为是吊唁的客人,立即应道“请稍候”。时间不长,凛子接了电话。

    “喂,喂……”

    一听到凛子的声音,久木激动得难以自持。

    “是我,听出来了吗?”

    “发生什么事了?”

    深更半夜把电话打到娘家来,使凛子感到意外。

    “跟你通过话后,越喝酒越想你,实在忍不住了,我知道不合适,可是……”久木壮着胆子问道,“能见见你吗?”

    “那怎么行,家父刚刚……”

    久木明知自己提的是无理的要求,还是不死心。

    “那,明天怎么样?”

    “明天要守灵啊……”

    “完事以后也可以呀,我在横浜某个饭店等你。”

    凛子没有言语,久木又说:“明天晚上,我从饭店给你去电话,哪怕一个小时或三十分钟都行。”

    久木一个劲儿地说服凛子,连自己都觉得奇怪,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死乞白赖的了。

    忘年会的第二天,久木比平时晚了一个钟头才来上班,头还是昏沉沉的。

    昨天忘年会后,和村松两人喝酒的时候还没醉,喝醉是后来给凛子打了电话,跟她说了自己无论如何想要见上她一面之后的事了。

    凛子正沉浸在突然失去父亲的悲痛之中,自己怎么会提出这么强人所难的要求呢?真是莫名其妙。难道是因为嫉妒凛子和她丈夫一同在娘家吗?久木一个人又喝起闷酒来,回到家中时,已是后半夜了。

    这个年纪居然喝到午夜一点,第二天当然打不起精神来了。

    久木自知不该放任自己,可心里又庆幸工作这么清闲。

    久木好歹坐到桌前,刚浏览了一会儿资料,就沏了杯茶提提神,再接着看资料,没二十分钟又想休息了。就这么凑凑合合地熬到了下班,久木才算清醒了些,有点精神了。

    昨天晚上,凛子虽然没有明确答应,但久木既然说了要去横浜,就得守约。

    久木在公司附近的小店里简单吃了点东西,就从东京站坐上了开往横浜的电车。

    至于会面的地点,还没有说定,自然应以好找为准。

    左思右想了一番,久木进了一家位于“未来港口”的高层饭店,久木曾和凛子在那儿吃过一次饭。

    本来想在饭店里的酒吧等她,考虑到凛子守灵时间长,一定很疲劳,再说,自己也觉得有些疲倦,就干脆开了房间。

    房间在六十四层,窗户面向大海,可以一览美丽的夜景和由灯带点缀的海湾大桥。

    这里离凛子在山手的娘家应该不会太远。

    久木站在窗前,望着眼前一片璀璨的灯火,心里想象着将要与从灵堂赶来的凛子拥抱的情景。

    他不清楚凛子娘家的守灵几点结束,更担忧凛子的丈夫什么时候回东京。

    明摆着,丈夫不走的话,凛子就出不来。

    十点时,久木拿起了电话,觉得早了点,又放下了。挨到十一点,再一次拿起了电话,拨通了凛子的娘家。

    他要在这守灵之夜,约见别人的妻子。

    对这一不道德之举,久木既感到内疚,同时也不无自我陶醉。

    接电话的是位男性,听声音不像是她丈夫。

    久木说话的语气比昨晚还要客气,请对方叫一下凛子,男人问了句“是找小姐吧”。

    从口气判断,大概是凛子父亲公司的人。久木正琢磨着,凛子接了电话。

    “喂,是我呀,我现在在横浜饭店呢。”

    “真的?”

    “昨晚我不是说了要来的吗?我在‘未来港口’的饭店里等你。”

    久木把房号告诉了凛子后,又催促道:“你能不能马上来呀?”

    “你可真是说风就是雨,我可……”

    “守灵结束了吧,他在吗?”

    “刚走了一会儿。”

    “那还等什么呀,这儿离你家挺近的。”
    第(2/3)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