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 满-《失乐园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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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衣川似乎拐弯抹角地在回避涉及那个话茬儿。

    久木也无意挪动工作岗位,沉默不语。衣川换了个话题:“来中心讲讲什么好不好?”

    “不了,不了。”

    久木觉得以自己现在的情况,为那点课酬去中心上课没多大意义。

    “你也别瞧不起我们那儿,最近新开了讲座,学员也增多了,在都内是数得着的。”

    “那可太好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托你的福,我最近得了总经理奖。从七月初开始,我可能要升任都内文化中心的总部长。”

    衣川来见久木似乎是为了要告诉他这件事。

    “恭喜你了。”

    久木给衣川斟上了酒,忽然意识到刚才他产生的和衣川之间的不融洽感,就来自于上升者和下降者生活方式的不同了。

    和衣川见面后,久木情绪有些消沉。不过并非因为衣川荣升为文化中心的总部长,他再发展也是别的公司的人,与久木没有关系。

    久木想的是,衣川在努力工作,而自己却没有好好工作,光想着凛子了。自己竟然那么任性,说得过分一点,做出那样见不得人的事,连自己都觉得无地自容。

    自己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呢?

    自从两人同居以后,久木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,见过衣川后,更促使他去深思了。

    半个月后,仿佛等不及即将来临的梅雨季节似的,传来了一个更加令人郁闷的消息。

    一直在医院治疗的水口,刚进入梅雨季节的第二天,就在医院病故了。

    水口和久木同期入公司,晋升速度也差不多,两人关系一直很亲密。只是久木调到调查室后,两人疏远起来。水口继续升到了常务理事,可是,去年年底,他突然被调到分社去了。

    水口不久被提升为分社社长,刚要大显身手就患了肺癌。三月份做了手术,久木去医院看望他时,听他家属说,已经治不好了。

    久木担忧他的情况,犹豫着要不要再去探视的这段时间,他的病情更加恶化了。

    公司简报上写着“本公司理事、马隆分社社长水口吾郎氏,今晨五点二十分逝世,享年五十四岁”。久木想起了三个月前,去医院看望他时,水口所说的话:“人都有生老病死,应该在能做的时候,做自己想做的事。”

    水口的守灵仪式是次日下午六点,地点在他家所在的调布附近的一所寺庙。

    公司的年轻人负责丧仪的准备工作。久木提前了一点到那里时,已聚集了很多前来吊唁的人。不一会儿,开始念经了。

    祭坛中央的鲜花丛中摆放着水口的遗像。好像是两三年前照的,面露微笑,目光炯炯,精神饱满,眉宇间含有一股霸气。

    尽管他调到了分社,但毕竟是个社长,从祭坛直到灵堂的两边,都摆满了各个出版社社长以及编辑、营销、客户等有关方面人士敬送的花圈。

    久木看着这些花圈,不由想起了“夭折”这个词。

    用夭折来形容五十四岁去世的人似乎不大贴切,但是,作为同辈的久木看来,走得还是太早了。

    像水口这样热爱工作、一心为社的人早早死去,而自己这样多余的人却活得好好的,真是世事难料,让人啼笑皆非。

    开始上香了。久木排着队往前走,有很多人他都认识,挨着他的是同期入社的营销部长中泽,两人用目光打了招呼。

    一步步走到了祭坛前,久木才真切感到了水口确实已不在人世了。面对水口的遗像,久木合掌为他祈祷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会死呢……”

    久木想要说的只有这句话了。

    在悼念或祈祷之前,久木耿耿于怀的是水口为什么如此匆匆而去呢?这只能解释为突然有一天不小心踩上了癌这个地雷。水口和自己分别站在了生死之界的两边,原因就在于是否踏着了这个地雷。

    上香时久木还是一直沉思着。向家属致意后,久木走出灵堂,中泽招呼他说“去露个面再走吧”。

    出门往右有个客厅,很多死者的生前好友聚集在那里。

    因为是水口的守灵夜,久木自然也想进去和大家聊聊,可是,那样就会遇见许多老相识。

    想到自己的工作现状,他觉得有点不自在,也可能自己想得太多了。

    “就待一会儿,没问题吧?”中泽又劝道。

    进屋一看已有二三十人在喝着啤酒。久木跟在座的熟人简单打了招呼就入了席。中泽一落座就对他说道:“水口说他特别羡慕你。”

    “羡慕我?”久木反问道。

    中泽擦了擦嘴边的啤酒沫,说:“他一天到晚就知道工作,没有闲着的时候。”

    “他喜欢那么忙啊。”

    “也可以这么说。不过自从去了分社后,他渐渐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疑问,刚想要重新安排今后的生活时,就得了癌。”

    久木去看望水口时,也听他说过类似的话。

    “他说要是能像你那样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“像我那样?”

    “你也别瞒了。和喜欢的女人在一起住着吧?”

    连中泽都知道了,久木的心情顿时黯淡了下来。

    “工作也重要,可是也想像你似的恋爱一番。尤其到了这个年纪,更有这种欲望了。”

    “但是水口很爱他妻子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他是来不及了。看到他走得这么匆忙,我突然有一种紧迫感,总觉得这么下去似乎缺点什么,心里空荡荡的。”

    久木也有同感,然而认真地爱一个女性,不是那么简单的事,是要负起沉重的责任的。中泽对这些又了解多少呢?

    在这个问题上,久木的看法和中泽有所不同。

    中泽想的是在不失去家庭的基础上,和外面的女人谈情说爱,同时享有家庭的安宁和恋爱的激情。这或许是憧憬爱情的中老年男人们的共同愿望。

    说实话,久木和凛子相识之初,也只是想和她时常见个面,吃吃饭,感受一下浪漫的情调。后来关系进了一步后,也不曾想到会打破家庭的平静。

    可是现在,久木的家庭何止不平静,已经陷入了灭顶之灾。究竟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,久木也莫名其妙,等他意识到时局面已不可收拾了。

    在这种状况下,听到中泽说“真羡慕你”,久木心里很不是滋味。他所羡慕的是表面的自由,然而里面充满着只有坠入情网的当事人才知道的甜酸苦辣。

    中泽似乎还不了解久木的家庭已经崩溃,以及和凛子两人已身陷爱情地狱不能自拔的现状。

    像肥皂剧里编的故事那样,双方发生争吵,然后再和好,在这样的反反复复中,相信最终能够凭借诚实和善良找到幸福。如果梦想着恋爱是这样肤浅的、一帆风顺的话,那就成问题了。

    说心里话,久木现在没有心情沉醉在这种甜蜜的情调中,并非他不想,而是他们现在已经回不去了。发展到这么深的程度,理性和良知都无法控制了。从芸芸众生降生这个世界时起,就会被原罪一样深藏在体内的本能操纵着、煎熬着。

    由此往后的爱,是与诚实和善良无缘的刻骨铭心的爱,这条路的尽头只能是毁灭。正在自己为此而痛苦恐惧的时候,听到别人说羡慕自己,感觉就不仅仅是烦躁,而是愤怒了。

    客厅里的人越来越多,足有四五十人。

    “到底是现职,葬礼也隆重。”

    正如中泽所说,水口虽然去了分社,总归是总社的高管,所以,从出版界直到广播、广告业界的人士都来吊唁。

    “这么年轻就死了的确很遗憾,可是如果退了休的话,没准儿连一半人都来不了。”

    “他的交际比较广。”久木看着祭坛四周摆放的花束说道。

    “光是交际广,来不了这么多人的。”

    “不见得吧。”

    “没有利用价值的人是很受冷遇的。”

    “死了以后还能来的是真的朋友吧。”

    “不过,你没问题。”

    久木不解其意,中泽调侃地说:“要是你的葬礼的话,她肯定会来的吧。可是这样的女人,我就没有。”

    “说哪儿去了……”

    久木从来没有想象过那种场面。

    “有什么事的话,尽早交代给我。她好不容易来了,让她待在角落里也太委屈了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会呢……”

    中泽想象的是久木的妻子是丧主,凛子来吊唁的情景,久木觉得根本不可能。

    “要不然就是现在的那个她当丧主?”

    中泽满怀兴致地猜想着。久木从没考虑过这类问题。

    “总之,葬礼是人生的缩影,还是好自为之吧。”

    “我该走了。”

    又有新来的客人进来,久木站起身来。

    “去她那儿?”

    久木没说话,他知道即使否认,中泽也不会信。

    “你该不会真和她结婚吧?”

    “你问我吗?”

    “横山他们都挺担心的。”

    看来中泽是从调查室的人那儿听说的。

    “还没考虑这个问题。”

    “那就好,谁也摸不准你会做出什么来。”

    “摸不准我?”

    “不,不,那是以前的事了。”

    见中泽苦笑,久木想起了三年前的一场风波。

    那时久木是出版部长,坚决反对出版一本宗教方面的书。理由是虽然出版的话销路会很好,可是有关方面的大肆宣传与公司的形象不符。他一直反对销售第一主义的经营方式,与赞成派高管之间发生了争执,结果是暂停了出版。

    当时,中泽在营业部为此做过协调工作,所以才说起来的。

    “这是两码事。”

    久木现在对于工作早已没有了那个时候的热情。

    “我走了,回头见。”

    久木向中泽挥了下手,就离开了。

    他直奔地铁站,上了电车回涩谷去了。

    也没做什么工作,只是去参加了个葬礼,上了香,喝了点啤酒,怎么觉得这么疲倦呢?

    因水口的死心情不佳,加上见到中泽及其他同事,感到与他们距离很远,仿佛自己独自游荡在另一个世界中,这种不和谐的孤独感更使他心情郁闷。

    已是晚上八点多了,开往市中心的电车空荡荡的,久木坐在角落里想着刚才中泽说的话。

    “你不会真和她结婚吧?”

    中泽像是随意问的,不过这的确是个棘手的问题。

    正如大家所传的那样,他们两人现在都离开了家住到了一起,无视舆论和父母、子女的意志,埋头于只属于两个人的天地里。既然能到这个程度,下一步要考虑的就是结婚了。不管能否得到别人的祝福,都应该建立新的家庭,开始新的生活。

    不可思议的是,久木从没有考虑过和凛子结婚、建立新家庭的事。他也想要换个大点的屋子,好有个放书的地方,等等,却没想过重新过一种新的婚姻生活。

    奇妙的是,凛子也和他一样,她从没有说过“我想结婚”这句话,久木自己也没说过。

    两人如此的互相爱慕,为什么没有考虑过结婚呢?

    首先凛子的丈夫暂时不会同意离婚,如果强行结婚的话,就犯了重婚罪。而久木这方面,妻子虽然同意离婚,可是一牵扯到财产分割和房子的问题,就相当麻烦,这些问题不解决,就离不了婚。

    再加上他们一直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脱离家庭、一起生活上了,没有余力思考下一步结婚的问题。

    那么,这是不是唯一的原因呢?

    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多的是,无论谁说出“想要结婚”的话,准会得到回应的,可是双方都闭口不谈是什么原因呢?

    这时一个声音在陷入沉思的久木耳边响起:“也许两个人都惧怕结婚吧?”

    坐在夜晚的电车里,久木扪心自问。

    “到底惧怕什么,不敢结婚呢?”

    和妻子现在虽然分居了,可过去他们也曾经相爱过,虽然不及和凛子这么热烈,但是都很爱对方,觉得彼此可以托付终生才结婚的。

    可是,这个婚姻过了二十五年后,变得百孔千疮,难以治愈了。当然婚姻失败的直接原因,是由于久木爱上了凛子,其实即使没有凛子,也早已出现裂纹了。

    得到了人们的祝福,自己也觉得很可靠的爱情,竟然这么不堪一击,这是为什么呢?

    于是久木自然联想起了“日常”、“惰性”这些词语。

    无论什么样的爱,只要一结婚,陷入了日常生活,便马上会流于惰性,逐渐消磨下去。即便和凛子的惊心动魄的爱也在所难免。

    或许久木和凛子都闭口不谈结婚的事,是由于双方都经历过一次婚姻,切身体验到了在安宁这个保障的背后,恶魔筑起了怠惰的巢穴。

    这时,久木忽然想到了,阿部定杀死石田吉藏,是在他们深深相爱后不到三个月的时候。

    在那般疯狂地做爱之后,由于爱得不能自制,女人把男人杀死了。他们才认识三个月,正像盛开的鲜花那样,是最热情奔放的时候,难道正是在这种时候才会发生杀死恋人的事吗?

    如果他们半年或一年后结婚的话,就不会再有那么强烈的爱情和占有欲了。弄不好,爱得越深,恨也越深,会很快就分手的。

    这就叫作爱情的“昙花一现”。

    久木一路上东想西想,到涩谷时正好九点。

    车站附近到处是赶着回家的上班族,和结帮搭伙到娱乐场所去的年轻人。穿过这个热闹的地区,走上一个平缓的坡道,再拐进一条小路,周围马上静了下来。久木住的公寓,就在第一区的最边上,是个五层小楼,只能住三十户。据说才盖了十五年,可是显得很旧,入口处的墙砖都脱掉一些了。

    不知什么原因,回世田谷的家时,有种“回来了”的感觉,可是,回这里时,就好像来到一个秘密的藏匿之所。进楼之前,总要看看周围,然后才走进去。久木乘电梯上到四楼,来到走廊尽头倒数第二个房门前按门铃。

    凛子在屋里时,总是等不及地飞奔出来迎接他,今天却没动静。

    又按了一下门铃后,刚要自己用钥匙开门,终于凛子把门打开了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了?”

    凛子没吭声。

    “有什么事吗?”

    久木脱了丧服,凛子把它挂在衣架上。

    “刚才妈妈来了电话……”

    凛子最近把这间屋子的地点和电话号码告诉了母亲。看她那不快的表情,久木觉察到不是好事。

    “说什么了?”

    “又说了好多,最后说要和我断绝母女关系……”

    凛子刚说到这儿,就说不下去了,用手摁按着眼角的泪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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