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 夏-《失乐园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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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也许我是有点不知足,我也不愿意永远当这种角色。”

    “不能说是不知足。”

    透明玻璃杯里的红葡萄酒,血红血红的,久木看着看着心里涌起了一股勇气。

    “咱们俩干一件轰轰烈烈的事怎么样?”

    “什么轰轰烈烈……”

    “就是让大家大吃一惊、赞叹不已的那种事。就是怎么怎么不得了的那种事情。”

    久木这才发现凛子也正凝视着玻璃杯里的红葡萄酒,眼里放着光。

    两个人来了劲儿,你一杯我一杯地喝干了那瓶葡萄酒,一直喝到了九点多。

    吃完最后一道甜点,他们起身来到了前厅,外面的小雨已经停了。

    “走着回去吧。”

    从饭店到别墅,要走十分钟左右。久木点点头,撑起雨伞,和凛子并肩走出了饭店。

    雨后清新的空气吹在他们发热的脸上,特别的舒服。

    路灯映照下的柏油马路,湿漉漉的,夜空还积着厚厚的云层,遮住了星星和月亮。

    穿过饭店前的广场,来到一条落叶松林荫道上,凛子悄悄地挽住了久木的胳膊。

    现在是晚上十点。还不到盛夏时节,所以四周寂静无声,但透过树丛,能看见一些别墅闪烁着的光亮。

    大概是为了享受暑期前的幽静,人们早早就到别墅来了。

    久木看着那些影影绰绰的灯光,也紧紧地挽住了凛子。

    这个时间谁也不会碰到的,即使碰上也不再往心里去了。

    他们走在下过雨的马路上,咯吱咯吱的脚步声,回响在暗夜中。

    走了不久,落叶松林荫道中断,一条小路通向左边,小路前面好像也有别墅,但远远地只看到一盏路灯亮着。

    穿过这个三岔路口,他们又走进了林荫道。凛子低声说:“那两个人就是死在这么荒凉的别墅里吧?”

    久木一听就知道她说的是有岛武郎和波多野秋子。

    “在那么靠里面的别墅里……”

    凛子想起了白天看到的雨中那片落叶松林坡地。

    “他们一定很冷吧。”

    走在寂静的夜路上,使得凛子又回想起了武郎和秋子的情死事件。

    在林荫深处又看到有盏灯光,凛子问道:“那个别墅,原来就是他的吗?”

    久木在查阅昭和史时,曾经看过有关有岛武郎殉情的报道,多少记得一些。

    “原来是他父亲的别墅,后来由他继承了。”

    “他们去的时候,那里没有人住吧?”

    “他的妻子已经病故了,孩子们还小,他不去的时候是空着的。”

    迎面开来一辆汽车,等车开过去后,凛子又问:“他们死的时候是七月初吗?”

    “发现遗体时是七月六日,大概是在一个月前的六月九日死的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知道是那天呢?”

    “秋子八日以前一直去上班的,九日,有人看见他们从轻井泽车站往别墅方向走去。”

    “是走着去的?”

    “应该也有车,只是有人看见他们走着去的。”

    “到别墅有四五公里远吧?”

    那段距离不短,差不多得走一个多小时。

    “他们在别墅待了两三天吗?”

    “这些不太清楚。他们死的时候,将绳子拴到门框上,脚下踩着椅子,把绳子套在脖子上之后,就踢倒了椅子。”

    “太可怕了……”

    凛子紧紧拽着久木,好半天才松开,小声说:“不过,他们够有精力的。”

    “有精力?”

    “是啊,走了一个小时到别墅后,又拴上绳子,摆上椅子,把绳环套在自己的脖子上。这些不都是为了去死才做的吗?”

    久木同意凛子的看法,自己去死确实需要有旺盛的精力。有病的人就不说了,即使是健康的人,自己弄死自己,没有相当的精力和强烈的求死愿望是做不到的。

    “他们为什么会死呢?”凛子朝着夜空问道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非要去死呢?”

    凛子的声音消失在落叶松林中。

    “也没有特别的理由必须去死吧?”

    的确,当时有岛武郎在文坛正走红,波多野秋子三十岁,是一位美貌超群的女记者,可以和女演员相媲美。两人真是一对儿令世人羡慕的才子佳人,而且都处在各自人生的鼎盛时期。可是,他们两人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选择一起赴死呢?

    “要说他们与众不同之处只有一点。”

    “哪一点?”

    “那时候他们都处于幸福的巅峰。”

    久木想起武郎遗书中的一段。

    “他在遗书中清楚地写着‘在这欢喜的顶峰迎接死亡’。”

    凛子突然停住了脚步,眼睛直直地望着黑乎乎的前方。

    “就是说,因为特别幸福才死的吗?”

    “从遗书来看是这样。”

    起风了,路旁的落叶松摇曳着。

    “原来是这样,是因为太幸福了才死的啊。”

    凛子又迈开了步子。

    “也许是害怕太幸福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理解他们的心情,太幸福的话,就会担心失去这幸福。”

    “他们大概是想永远永远持续下去吧。”

    “怎样才能达到这个目的呢?”

    凛子对着夜空自问自答:“只有死,对吗?”

    回到别墅后两人又喝了点白兰地,心里都在想着刚才一路上的谈话。

    凛子向前欠着身子,盯着燃烧的炉火,嘴里喃喃自语着“原来是这样”、“只有死了”。

    久木无意跟她唱反调。人越是感到幸福,就越希望永远拥有它,因而选择了死。他觉得这种想法既可怕又真实。

    “咱们该睡了。”

    再继续想下去,只能越来越被死的念头攫住。于是,久木先去洗了澡,凛子接着走进浴室后,他上了二楼。

    今天早上还在这个房间里一边听雨,一边做着漫长的情爱游戏,而此时没有雨声,周围一片死寂。

    久木黑着灯躺在床上,这时凛子洗完澡,穿着丝绸睡衣,打开门进来了。她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,然后轻轻上了床。久木抱住她,她紧贴在久木的胸口,嘴里还在嘟哝着:“只能死了吧?”

    听起来像是在确认刚才谈的事,又像是对自己说的。

    “为了保持幸福,只能那样做吧?”

    “幸福也不仅仅是这些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希望像他们那样永远深深相爱,绝不变心……”

    凛子的心情久木能够理解,但是他觉得发誓永不变心就有点虚伪了。

    “双方永远永远不变心,难道不可能吗?”

    “不是不可能,活着的话,总会有种种的事情发生,不能说得太绝对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的意思是,不可能吧?只要活着就不可能吧?”

    凛子的声音在夜空中回响着。

    忽然远处传来了一声声鸟叫。在这深更半夜,会是鸟叫吗?还是别的什么动物叫的?久木侧耳倾听着。这时凛子说道:“我明白她的心情。”

    “谁呀?”

    凛子慢慢放平了身子,说:“就是把男人杀了的那个阿部定呀。”

    这是前不久去修善寺住宿时,久木给凛子讲的那个故事。

    “当时,阿部定说因为不想让任何人得到她所爱的人,所以杀了他,不然的话,他会回到妻子身边去的。就是说,如果不想放弃现在的幸福,就只有杀死他才行,对吧?”

    “是啊,杀死了他,他就再也不会背叛了。”

    “爱上一个人,爱到了极点就会杀人吧?”

    久木对凛子此刻的心情再明白不过了。

    一个男人喜欢上一个女人,要是喜欢得发疯,就只有把她杀了。让她活着的话,说不定她什么时候会爱上别的男人。不能容忍女人出去放浪,要使她永远待在自己身边,只有杀了她才是最好的选择。同样,女人要想把一个男人据为己有的话,也只有把那个男人从世界上抹掉了。

    “爱情真是件可怕的事。”

    凛子似乎刚刚意识到这一点。

    “喜欢上某个人,就想完全占有对方,可是无论同居还是结婚,都不大容易达到这个目的吧?”

    “是的,活着的话随时都可能背叛的。为了使这一切不会发生,把人杀死是最保险的。”

    “这么说爱来爱去,最后的结局就是毁灭了?”

    凛子现在才发觉爱情这个很好听的字眼,其实是极端自私的,隐含着破坏、毁灭这些剧毒的东西。

    从爱谈到死,久木脑子越来越清醒,凛子也和他一样。凛子又转过身来,和他面对面地躺着,用手戳着他的胸口问道:“你永远不变心?”

    “当然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真的永远爱我,永远只喜欢我一个人,绝对不喜欢别的女人?”

    久木刚要再说一遍“当然了”,凛子用两只细细的手指卡住了他的喉咙。

    久木憋得出不来气了,黑暗中凛子的双眼死死地盯着他。

    “骗我的吧?说什么永远永远地爱我,全是骗我的吧?”

    “不是,不是骗你。”

    久木抚摸着被掐疼的喉咙说道,凛子马上摇起头来。

    “刚才你不是说永不变心很难做到吗?”

    的确,要说到永生永世,久木就没有自信了。

    “那么,你怎么样?”

    这回,久木用手指戳着凛子左边的锁骨问道。脖颈纤细的女性,锁骨上会有一个小坑,有食指大小,裸体时那个凹陷看起来特别性感。

    “你保证永远不变?”

    久木用食指摸到那个凹陷。

    “当然不变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绝不变心?”

    “绝对只喜欢你一个人。”

    久木摁了一下她的锁骨,凛子疼得叫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疼死我了。”

    “最好别说得那么绝对,你也可能变心的。”

    “太过分了,就没有一点信任感吗?”

    “只要活着,就不能断言永远不变。”

    “那我们只能死了,只能在最幸福的时候去死了吧。”

    凛子急急地说了这句话后,便沉默了。

    周围静得出奇,这就是坐落在浓荫深处的别墅之夜。

    然而就像黑暗中仍可见明亮一样,寂静之中似乎也潜藏着声音。像夜空中飘浮的云朵,庭院里树叶的坠落,房屋建材的腐蚀,这种种声音重合起来,便会发出极其微小的声响。

    久木专心倾听着黑暗中的声响,凛子轻轻地扭过身子问他:“想什么呢?”

    “也没想什么……”

    沉默了一会儿,凛子轻轻说:“我可不愿意。”

    久木转头看她,她又低语:“我不愿意那样去死。”

    凛子又想起了武郎和秋子的尸体被人发现时的悲惨情景。

    “即便要在幸福的顶峰时去死,那种死法也太可悲了。死得那么难看,太令人痛心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遗书上写着,请不要寻找我们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,早晚会被人发现的呀,既然如此,还是死得像点样好啊。”

    这当然最理想,不过这仅仅是活着的人的愿望而已。

    “自杀的人可能想不到那么多。”

    “我可不愿意,绝对不愿意。”

    凛子一下子激动起来,从被单里稍稍欠起上身说:“我不怕死,随时都可以和你一起死,只是我不喜欢那种死法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,发现晚了的话,一样都得腐烂呐。”

    “腐烂也不一定长蛆啊,至少应该在腐烂之前让别人发现两人在一起。你说对吧?”

    说实话,久木到今天为止,别说死后什么样子,就连死都没想过。

    人降生到这个世上,早晚是要死的,但久木还不曾认真琢磨这个问题,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。

    可是不知为什么,和凛子谈着谈着,对生命的执着就渐渐淡薄了,觉得死并不那么可怕了,甚至和自己亲近起来了。

    这种安宁从哪儿来的呢?为什么和凛子在一起时,会不觉得死那么可怕了呢?

    久木慢慢地脱下了凛子的睡衣和内裤,脱到一丝不挂时,紧紧地搂住了她。

    现在,他们紧紧搂抱着对方,下肢互相缠绕着,两人的皮肤贴得一点空隙也没有,仿佛每一个毛孔都紧密重合在一起了。

    “好舒服啊……”

    这是从久木全身的皮肤中发出的叹息和喜悦。

    沉浸在这沸腾般奔涌的快感里,久木发现肌肤的接触给人以安宁,同时也使人达观。

    女人肉体这么光滑而柔软,只要沉浸在这种丰润温暖的感觉中,失去意识甚或死亡,就不那么令人恐怖了。

    “原来是这样……”久木冲着凛子的肉体喃喃道。

    “要是这样拥抱着的话,我就敢去死了。”

    “这样拥抱着?”

    “就像这样紧紧地抱着……”

    在女人的怀中,男人变得无比的温柔顺从,仿佛变成了被妈妈抱在怀里的少年,变成了胎儿,又变成了一滴精液而消失不见了。

    “像现在这样的话,我不害怕。”

    “只要和你在一起,我也不害怕。”

    久木听了,忽然感到不安起来,仿佛自己就要被拽往甜蜜舒适的死的世界中去了。

    为了避免总是去想死的问题,久木更紧地抱着凛子。凛子憋得挣脱了他的搂抱,大口地喘着气。

    然后,就以似抱非抱的状态,只有胸、腹和大腿部分相接触着。久木闭上眼睛说道:“好安静啊……”

    对话停顿了下来,再次置身于寂静的暗夜,觉得黑得更加深沉,更加浓重了。

    “到轻井泽来真是太好了,心灵得到了彻底的净化。”

    很多人对梅雨季节的轻井泽敬而远之,久木反倒很喜欢这个季节的轻井泽。因为暑假前夕,游客寥寥,被雨后的葱绿所包围的静谧,滋润了因都市生活而疲惫的心灵。阴郁的绵绵细雨,浇灌了曾经遮挡暑热、给游人以阴凉的浓密绿树,哺育了覆盖地面的青苔。

    当然,连绵不断的降雨有时也会使人萎靡不振,思想更容易走极端。

    凛子从武郎和秋子的绝命之地回来后,一直不能摆脱死的纠缠,一再地谈论死的问题,这不能说和厚厚的云层和阴雨连绵毫无关系。

    “就在这儿待下去好不好?”

    听凛子一说,东京的街道和公司里的情景又慢慢浮现在久木的脑海里。

    “那怎么行啊……”

    和凛子两个人在这雨中的轻井泽再待上两天的话,久木真的不想去上班了。

    “夏天人多,我喜欢秋天到这儿来。”

    凛子说完又挨了过来。久木触摸着她那丰满的胸部,又兴奋了起来。

    想了太多的死之后,他们迫切地想得到生的验证。在获得性的快乐的同时,疯狂地耗尽所有精力的话,对死的不安就会消失,活着的感觉就会更加真切。

    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,在这树丛环绕的房子里,两个人为寻求这样的麻醉,如野兽般痴狂着。

    ***

    【注释】

    [1]埃里克·萨蒂:(1866~1925)法国作曲家。玩世不恭的音乐怪杰,以率真质朴的音乐风格著称,其音乐观点对现代音乐有举足轻重的影响,是新古典主义的先驱。代表佳作有《3首吉姆诺培迪》等。

    [2]有岛武郎:(1878~1923)日本著名作家。1910年与武者小路实笃、志贺直哉等创办文艺杂志《白桦》,形成对日本现代文学有重大影响的“白桦派”。代表作为《一个女人》、《卡因的后裔》。1923年和女记者波多野秋子一起在轻井泽的别墅自杀,留下三个儿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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