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 / 我只是讨厌屈服-《看见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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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我乐了,因为老范在底下跟了个贴——“我能”。

    我们这种多年压抑后激发出来的维权意识可能过狠了一点儿,有一天,张洁兴致上来说要军训。大家去找他,说都这么大岁数了,能不能不军训,搞点拓展也成啊。张洁是个一直对下属比较民主的领导,也是一个无敌大好人,大概这次我和老郝太不讲究方式方法了,领导有点下不来台,问有几个人像她俩这么想,在场的人都举手。

    他说:“就没人赞成军训么?那个谁,你进来,你说。”

    那个谁把脚尖一踢,绷在空中:“我就喜欢在太阳底下流汗的感觉。”

    领导拧身出门,把门一摔:“就这么定了,训练的就是服从。”

    两天后,一群成年人穿着迷彩服,站在盛夏的大太阳底下练向左向右转,我扎着一块鲜红的头巾,老郝在枪上别朵野花,我俩吊儿郎当地站着,把军体拳打得妖风四起。半夜还要拉练,让把被子打成豆腐块背在身上,我这辈子也没这么叠过被子,破罐破摔地坐在床上,被子往身后一堆,心一横等着来检查。

    连长来了:“怎么没叠?”

    我说:“不会。”

    对方没不高兴,反倒乐了:“我给你叠。”

    我不好意思了,觉得自己孩子气。张洁是一个难得的好人,他只是喜欢那种整整齐齐的理想主义朝气,也只有他能容许我们以这样的方式表达不满。但我还是忍不住写了篇文章,写美国有个新闻人克朗凯特,小的时候刚转学到一个学校。

    老师问:“二乘二等于几?”

    “四。”他很积极,第一次举手回答。

    “不对。应该答什么?”

    “四。”他肯定自己是对的。

    “过来站在全班同学面前,想想正确答案。”女教师说。

    他站在那里,穿着母亲为他准备的最好的衣服,面对着还没有认识的正在窃笑的同学们,试图忍住泪水。

    下课铃声响了,教师问:“现在,你想出答案来了?”他承认

    没有。

    她启发他:“应该这样回答:‘四,夫人。’”

    克朗凯特在七十年之后写道:“直到后来,这种特性才在我身上强烈地显露出来:我厌恶哪怕是最轻微的兵营式一律化的暗示……我一直在想,是否是这种独立的迫切性,促使许多人选择了新闻业这

    一行。”

    老郝和我又出发采访全国牙防组被诉一事。

    李刚是提起诉讼的律师,他调查发现牙防组没有法定意义上的认证资格,却为牙膏企业提供认证,起诉一年多,未果。他曾经怀疑这会像之前他提起“进津费”、“进沪费”等诉讼一样不了了之。

    但二〇〇六年二月,律师陈江以同样理由在上海提起诉讼,他称之为声援。于是媒体再一次掀起报道热潮。一篇接一篇的追踪,直到二〇〇六年三月二十一日,全国牙防组召开新闻发布会,对这一事件作出解释,二〇〇七年,全国牙防组被卫生部撤销。

    李刚说他非常意外:“不在预期当中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他说:“因为老百姓在向强力机构发出疑问的时候,已经习惯了没有回应。”

    但这次不同,如果没有结果,也许会是不停止的诉讼和报道。推动这一切的,是一个一个具体的人,是可以叫得出姓名的律师和记者,还有那些买了报纸,打开电视,关注这个消息,打电话去牙防组询问的普通人。

    我把他们的故事写成一篇博客,叫《我只是讨厌屈服》。留言里听到了很多声音,有人说:“为什么许多人都选择屈服?因为他们觉得投入太多,收获很少或根本没有。”

    也有很多人在博客里留言:“说话,真不容易呢,我们绝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,却希望其他人都能做个公民,这样才会有人帮我们争取更多的利益、权利……”

    还有人说:“在国家垄断企业面前,很多人首先没有自信,为什么没有自信?中国人习惯了听从权威,大家都被这样教育着,权威是至高无上的。”

    有部电影叫《飞越疯人院》。麦克默菲是一个装疯躲进精神病院逃避惩罚的流浪汉。所有的病人都在医生安排下统一按程序打针、服药、聊天。但他不肯。进行例行心理治疗的讨论时,他建议将白天的日程换到晚上进行,因为大家想看世界棒球锦标赛的实况转播。

    护士拉奇德小姐说:“你要求的是改变一项经过仔细研究后制定的规章制度。”

    麦克默菲说:“小小的改变没有害处。”

    拉奇德小姐不同意:“有些病人过了很久才适应了作息制度,如果现在一下改变了,他们会感到非常不习惯。”

    麦克默菲说:“这可是世界棒球赛,比赛结束以后,还可以改过来。”

    拉奇德小姐看上去像是有些让步了:“这样吧,我们进行一次表决,按多数人的意见办。”麦克默菲十分赞成:“好极了!”他第一个高高地举起了手。切斯威克也举起了手。泰伯也想举手,一眼遇到拉奇德的目光,马上把手缩了回来;马蒂尼手刚举起,就停留在头顶,装着抓痒;塞夫尔手放在胸前,两眼看着周围,等着大多数人举手,他也举。

    大家都想看球赛,但尽管麦克默菲一再鼓励,仍没有人敢违抗那目光。

    拉奇德小姐宣布:“只有三票。对不起,不能按你的意见办。”说完起身向办公室走去。

    麦克默菲说:“这就是你们的作息制度?我可要进城去看棒球赛。谁愿意和我一起去?”

    比利不相信:“麦克,你出不去的。”

    “出不去?”麦克默菲指着屋子中间那个花岗岩的洗脸池,“我可以用它砸碎窗户。”

    比利还是不相信:“你举不起它。”

    麦克默菲押了十美金跟他打赌,搓了搓手,使劲抱住那个台子,没搬起来;再一次用力,还是搬不动。他只好退下。突然,他大声叫起来:“去他妈的,我总算试过了,起码我试过了!”

    郝劲松打赢铁路发票的官司后,很多人以为他会和铁路结下梁子。但后来他乘车时,乘务长认出了他,亲自端来饭菜,问他:“发票您现在要还是吃完我再给您送过来?”

    “你靠什么赢得尊重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靠我为自己权利所作的斗争。”郝劲松说,“权利是用来伸张的,否则权利就只是一张纸。”

    在“新闻调查”,我采访过一个人。他帮农民反映征地的事,在网上发帖提及当地领导,用了一个比较激烈的词,被判诽谤罪,入狱两年。

    我在监狱采访他,那时他已经服了一年多的刑。

    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

    “因为我看过一篇文章,说的是一个叫郝劲松的律师,那篇文章叫什么……叫什么屈服……”

    “《我只是讨厌屈服》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他带点惊奇地看了我一眼,说哎对,过了一会儿,说:“在那篇文章里,那个律师说了一句话,他说权利不用来伸张的话,就只是一张纸。”

    这个人相信了这些写在纸上的话,然后穿着蓝白相间竖条纹的狱服,满脸胡须,坐在这里看着我。他进监狱后,厂子倒了,离了婚,监狱离他的家两千里,没人给他送生活费,村里的人去看他,拾破烂的老人给了他五十块钱,老汉戴着塌得稀软的蓝布帽子,对我说:“把他换出来,把我关进去吧,我老了。”

    采访结束的时候,他想对即将参加中考的女儿说几句话。我说好。

    他说:“等一下。”低了一会儿头,腮帮子紧紧地咬得绷着,抬起来,带着笑容对着镜头:“儿子……”扭头冲我解释,“我管我女儿叫儿子。”

    “儿子,你不要为爸爸担心,要好好帮助妈妈干活……”他的嘴都抽起来了,但他还是笑着,“你要记得爸爸跟你说过的话,爸爸不是坏人。”

    采访的时间到了,我站起身,说:“保重身体,来日方长。”

    他脸上的肉都在抖,但他笑着说,好。

    狱警押着他,转身走了。走到十几米快要拐角的地方,一声尖利的哀号传来,我扭头看,他两只手被铐着,不能擦泪,只能仰头向天,号啕痛哭,那是从胸腔里爆炸出来的哭声。

    已经看不见他了,监狱曲折的走廊尽是回声。

    回来后,我们赶了一天一夜的片子。审片的时候,还来不及配音,老郝拿着稿子对着画面念解说。

    有一段是我采访他:“你后悔吗?”

    “我不后悔。”他说,“因为我付出过。”

    “你还相信法律吗?”

    “不。”他说,“我信仰法律。”

    底下该是解说了,但没有声音,我转头看老郝,她拿纸遮住脸克制着。张洁和我也红了眼睛。袁总看了我们三个一会儿,对张洁说:“你做了这么多年新闻,还是这么感性么?”

    转回头对着屏幕:“往下看。”

    片子说到农民为反映征地问题,静坐的时候被抓了十几个人。

    “没有证据表明他们危害到了社会公共秩序,为什么要抓人呢?”我问公安局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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