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章 跟班-《落花时节》


    第(1/3)页

    宁恕终于下班了,他快累成一摊稀泥了。他与爱喝茶的刘局谈得很好,刘局是个技术型干部,而他则对全国的房地产很有研究,他们谈的都是现在最先进的规划。宁恕说起翱翔地块可以改动一下原先的规划,变得更舒适、宜居、高端、前卫,刘局让宁恕拿出个计划来,他后天出差,跑高速的长途路上可以谈。宁恕知道,刘局对他开门了。

    宁恕很是兴奋,虽然很累,而且已经接连两个晚上无法睡好,对今晚会出什么状况也心怀忧虑,可他看到了曙光。他今天换了一家宾馆。他是兜了一大圈后,才找到的这家宾馆,离公司远,离家也远,希望借此避开阿才哥。

    可宁恕才在地下车库停车,前风挡玻璃处一道雪亮的手电光就肆无忌惮地照进了他的车里。即使他的车子贴了膜,手电光仍然照得他睁不开眼,他都看不清外面的人是谁。他摸索着,将车窗凭感觉降下一些,大声问:“谁?你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“你是宁恕?”外面那人问。

    宁恕立刻醒悟,对方是冲着他来的。他将车窗升上,再度点火启动,然后按亮大灯。隐隐约约,他看见有人站在车头。宁恕只觉得心头里腾腾烈火蹿了上来,他咬牙切齿,一脚油门,一脚刹车,同时狠狠踩了下去,车子顿时轰鸣大作,状若疯牛奋蹄,前面的人吓坏了,手电筒一扔就跑了。宁恕趁机松开刹车,也收回油门,可车子还是弹射一样地冲了出去,若不是他反应快,方向盘转得满,早车祸了。可他怎么都不敢停,即使惊魂未定,手脚发麻,都不敢慢下车速,直直地冲出地下车库,冲回大街。他开出好长一段路之后才想到,莫非车上被人偷装了传说中的定位器?

    宁恕满大街地找到一家这么晚还开着的修车铺,冲进去,将车子扔给店铺,气急败坏地道:“拆,帮我拆,有没有让人装了定位器?”

    小工对着气喘吁吁的宁恕反应不过来,过了会儿才扭头冲里面大叫:“师父,拆车。”

    一个师傅不紧不慢地出来,客气地道:“这么晚了,灯光也不亮,拆车风险很大啊。何况犄角旮旯的地方灯光照不到,万一漏查了就不好了。要不您把车放这儿,我明天一早等太阳一出,立刻给你查?六点就能查了,很快,不耽误你事。”

    宁恕直勾勾地盯着师傅,从包里摸出一沓钱拍在桌上,只一个字:“拆!”

    师傅二话不说,立刻找来雪亮手电,开始动手。

    宁恕疲倦又亢奋地看一会儿拆车,又看一会儿门外,想坐着打盹,又睡不着,仿佛门外的黑暗中随时有危险袭来,不能闭上眼睛全无防备。

    也不知过了多久,宁恕终于睡着了。师傅把他摇醒时,他吓得跳了起来,一屁股坐在脏污的地上。师傅扶起他,疲倦地汇报:“我把能装的地方全摸遍了,没有。你这车没问题。”

    宁恕睡眼惺忪地问:“要是没装,为什么我住哪家宾馆都能被盯上?”

    师傅愣了半天,摇头:“可你在这儿待半天了,也没人找你,说明车上真没有,是吧?而且装那玩意儿犯法,要真装了,没那么容易放过你的,能容你在这儿待半夜?”

    宁恕无语,看了师傅半天,留下钱,开车走人,开到外面才警觉,天已经快要亮了,天际已经出现了淡淡的青灰色。又一夜快过去了,又是一夜无眠。宁恕将车开到空荡荡的大街上,只觉得整个人就像个已经点了火的炸药桶,暴躁万分。但今晚找他的是谁?宁恕怎么也想不出来。可能,也找不到答案了。

    简宏成倒是睡得很好,一觉醒来,见手机上有张至清的短信,约定一个小时后在福田香格里拉一楼见面。简宏成心说这俩孩子说飞就飞,来了就住香格里拉,倒是真能花钱。他赶紧将小地瓜拎出来,交给保姆,又给助理打电话,订下午飞上海的机票。明天宁宥就要起飞去美国了,他得赶去见她一面。

    简宏成等见到张家兄妹俩,看两人各背一个硕大的双肩包,坐在等候区的沙发上,才知两人不住香格里拉。他走过去,只有妹妹迟疑地站起来,但妹妹见哥哥坐着不动,忙又坐回沙发。简宏成只好走到他们面前,弯腰道:“第一次见。早饭吃了没?要不我们边吃边聊?”

    哥哥紧盯着简宏成,妹妹则东张西望。简宏成道:“不用看啦,只有我一个人来,司机等在外面。”

    哥哥道:“就在这里吃,就在这里谈,我们不跟你去别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“正确。跟我去餐厅,还是我跟你们去餐厅?”

    哥哥道:“你跟我们来。这边。”

    简宏成不禁又笑,他一个大人,一大早地跟小孩子玩小把戏,真是滑稽之极,可不玩又会惹恼他们。他得表现出对这两人的尊重。而兄妹两人显然对他只持着陌生人间的礼貌,尊重全无,敌意倒是十足。简宏成还不能表现出在意,因为他是有节操的成年人。

    他终于坐下,问两个外甥:“我跟你们爸妈的关系,你们想从二十几年前听起,还是只讲刚刚发生的事?我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。然后我要回公司处理些工作,得飞上海。”

    姐弟俩都没想到是这个开始,哥哥试图显得冷静老练,抢着道:“原原本本的最好。”

    简宏成道:“好。这个故事要从我爸爸——你们外公被人刺了一刀,差点丧命说起。你们去拿吃的,顺便想想以此开篇是不是妥当。”

    两个小孩子哪里是简宏成的对手,三言两语地就被简宏成掌握了主动,他们乖乖起身去拿吃的。简宏成喝了口咖啡,端起手机,拍张两人的侧影,传给简敏敏。果然,很快简敏敏就来了电话:“怎么回事?你在哪儿?”

    简宏成笑道:“不是我在哪儿的问题,而是你儿女找来我这儿。看来你还不知情,我向你汇报一下。你看,我做事多上路。”

    “他们找你干吗?”

    “兴师问罪。还能干吗?想跟他们说话吗?”

    简敏敏纠结良久:“算了,你跟他们谈了再说。”

    简宏成笑道:“这么没用。我见过跟儿子无话不谈的,没见过你这种不敢跟儿子谈话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懂个屁。”简敏敏悍然地挂断电话。

    简宏成又笑了,看着两个孩子拿了满满的食物走回来。他依旧喝咖啡。他来时已吃过减肥早餐,在这儿只能咽着口水,做吃饱状。

    宁宥在家与儿子一起打包行李,各打各的。宁宥必须拿出十二分的克制,才能制止自己去纠正儿子打包整理时的非实质性错误,比如衣服不能这么放,占地儿,鞋子要怎么更好地打包,才不会弄脏别的行李等。可等再看到儿子将一双篮球鞋塞进塑料袋,认真地放进行李箱时,宁宥实在忍不住了。但她现在得绕着大圈子说话。

    “灰灰,看你打包,我想起你刚三岁那年,特别皮,一转身就找不到又去哪儿闯祸了,所以必须有一个人盯着你。可我那时候特别忙,一边读研究生,一边拼命工作,挣出头的机会,以为挣到科级干部,或者工程师职称,就能拿到年底的分房机会……”

    “分房?你们还能分房子?”

    “是啊,公司以前还给结婚员工分房子,就是我前几天跟你一起打扫出来,准备给外婆住的那套。级别越高,分到的房子面积越大。你想,现在那地方的二手房一平方米得三万元呢,做了科长能多分到二十多平方米,大约有现在的六十万元,谁能不拼命啊?我当时特别需要你爸爸的后勤支持,可你爸爸大概被每天密不透风的家务活儿消磨烦了,坚决要参与一个名为考察、实为旅游的出差。我劝不住,心里很火,就冷眼看他自己收拾行李……”

    宁宥说到这儿的时候,顺手状若不经意地拿起郝聿怀刚放入行李箱的篮球鞋,取出来重新放置:“你爸的一双新皮鞋也是这么放的。我当时急躁地告诉他,一只鞋面对一只鞋底,这么放会弄脏其中一只鞋,这么背对背,或者面对面地放才好。而且好好的皮鞋让行李一挤,皮子就走样了,一双鞋就毁了。必须把袜子等用塑料包起来,塞进鞋子里撑着,这样既节省行李箱空间,又保护了鞋子……”

    因为宁宥借着郝青林的过往说事儿,郝聿怀很容易就听了进去,立刻将鞋子拿回来,打断道:“我自己来。说好我的行李,我自己整理。”

    宁宥将鞋子交给儿子,继续道:“可那时候我可没那么好脾气,家里这么忙,你爸还一个人出门玩,既然出去玩,就自己打包,却又打得乱七八糟,我说话时肯定是夹枪带棒的。你爸听了,就憋一肚子气。正好,他用一只鞋子将所有袜子都装完了,他就自作聪明,将内裤塞进另一只鞋子里,却没在内裤外面裹上任何包装物,那不是很脏吗?我看见,又夹枪带棒地指出了。可这回你爸爆了,跳起来跟我吵了一架,却又吵不过我,因为他不占理。”

    郝聿怀正拿塑料袋装棉袜,塞进鞋子里,听了毫不犹豫地道:“可爸爸就是错了啊,错了就该批评。他怎么还好意思吵架呢?”

    “可即使批评,也要讲究方式方法,不能急躁,不能得理不让人。比如你做错作业被我严厉批评,心里很不痛快,直到爸爸说我是披着羊皮的狼,才高兴起来,是吧?可那时我没时间、没精力顾那么多,爸爸那次就被我批得生气了。以后这样的次数多了,他就对我越来越不满。灰灰,爸爸妈妈之间的爱就这么消失了。”

    郝聿怀张口结舌,不知怎么回答才好。他一直在问爸爸妈妈之间到底怎么了,可答案摆到他面前时,又猝不及防了。

    宁宥没打搅儿子的思考。她刚整理好一个快件,里面放的是她准备给妈妈住的房子的钥匙和各种备忘。但她在快递单上填写的却是田景野的名字,可又想到田景野的房子现在给了陈昕儿住,难道把快递发到西三店里去?西三店的确切地址又是什么呢,宁宥只能给田景野打电话。

    田景野接起就道:“也正准备找你。我在陈昕儿老板办公室里看他们全体员工的工资单,等了解得透彻一些,再确定陈昕儿的月薪。其实我还有个难以启齿的理由,昨晚你儿子在,没脸说出来。如果给陈昕儿的工资过高的话,手头钱一多,她会扔下工作,立刻去上海找儿子,都不会顾忌找不到儿子没钱买回程车票,流落上海街头的可能。你没见过前两天她恨不得撕了我这个所谓恩人的样子,完全没理智可言。可我心里又很说不过去,不让她找儿子,我会不会太没人性?”

    “唉,我昨晚也想到了。上回她不是为了找儿子而到我家楼顶闹跳楼吗?那么大的风,我腿都吓软了,可她为了儿子什么都不怕。你说的这些,她做得出来。”

    田景野道:“所以我只好安慰自己,我是在凭良心做事,在陈昕儿走出病态前,替她做出我认为最合适的选择。妈的,我比她爸妈还操心。”

    宁宥道:“还得提前做好思想准备,以后必然落下个不是,被陈昕儿怨恨不说,还得挨不知情者的骂,且朋友必然做不成了。反正凭良心做事吧。”

    宁宥放下电话,才想起是她打的这个电话找田景野,可她想说的事忘了说。她看看已经写了田景野名字的快递单,撕了。田景野也够忙的,不给他添乱了。她重新写了一张快递单,收件人是妈妈。

    郝聿怀照着妈妈说的法子将鞋子重新整理好后,得意地左看右看,见妈妈终于忙完,就拉妈妈来瞧:“你看,行吧?我把鞋子都重新整理了,省出一本牛津字典的体积。”

    “真不错啊。我瞧瞧,啊,原来你把沙滩鞋和帆布鞋也重新整理了。”

    宁宥自然表扬得夸张了点儿。郝聿怀很开心,扭来扭去地跳着道:“其实爸爸只要知错就改,举一反三,以后就能做对事情了,你们就不会吵架了,你也不会常批评他了,是吧?所以还是爸爸的错,他自己不求上进,还怪妈妈责备他。而且他错了,还找外遇,是错上加错。”

    “有时候夫妻两个人谁对谁错,很难判定,只是他和我捆在一起生活,一定不合适。当时读大学时和刚毕业没生活压力时还看不出来,后来我越来越发现,我的追求是这个方向,你爸的追求是那个方向。”宁宥左右手各比画了一条不同方向的直线,“我举个例子:我们刚结婚时住集体宿舍,比你房间还小。后来有了你,我提出租大点儿的房子,你爸总说无所谓,将就着过,但最终还是听了我的话,出去租了房子住……”

    “然后你为了分房拼命干活儿,爸爸又说无所谓,租房子也过得挺好,是吗?”

    “是啊。可是租房子就没户口啊,我们都是集体户口,你也跟着我们是集体户口,那以后你上学怎么办呢?总不能去公司集体户口对应的郊区学校吧。为了让你上好学校,我怎么能不拼命奋斗呢?所以我就对你爸很不满。你爸也觉得不满,因为他觉得那些都无所谓。他会说没空调无所谓,心静自然凉;他也会说‘斯是陋室,惟吾德馨’。反而他被我拖着跑,很累,累得静不下心来看书。工作上也一样,我在技术上追求高精尖,他在机关里混日子。反映到收拾行李的那件小事上,我觉得他收拾得太马虎,他觉得我太细致。你看,这都能吵起来。我越来越觉得拖着他跑很累,他也越来越觉得被我拖得快要累死。我们的矛盾越来越深。”

    郝聿怀静静听着,听完道:“我明白了。但爸爸不求上进还是错误。你还记得我四年级的同桌吗?老师让我带她学习,可是她总是不要上进,跟她多说几句,她就趴在桌上装死,气死我了,只好不带她玩了。反正爸爸错了,他懒。”

    宁宥只得耐心解释道:“成年人有选择不求上进的自由。你爸如果觉得散漫的生活适合他,那么他可以这么过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爸爸经常喜欢泡一杯茶到阳台上,晒太阳,听音乐,都不管你打扫卫生有多累。”

    “因为他觉得可以不用这么讲究物质生活,所以他不配合,甚至反感。”

    “妈妈,你是不是专门讲爸爸好话,省得我恨他?”

    “对成年人而言,不求上进真不是错,但不适合跟上进的人绑在一起。所以爸爸妈妈在一起是错误。如果你爸的妻子跟他差不多,可能两人房子漏雨不能住了,也能赋诗一首,相视一笑,日子还是快快乐乐地过。就像一辆车子,发动机是跑车的,外面的车壳是博物馆里雕刻得很精美的木壳子,跑得快时,就会整车散架。不是爸爸和妈妈不好,而是爸爸和妈妈不适合在一起。”

    可郝聿怀完全不能接受这些,几次三番地试图打断,都被宁宥按住。直到宁宥说完,他才激烈地道:“妈妈是不是还想替爸爸找小三和受贿的行为辩解?”

    宁宥只得无奈地承认儿子还小,不能懂得“只是不适合,但不一定是错的”这个道理。她试图解释爸爸妈妈为何婚姻失败。她只得道:“好吧,这两件事绝对是错的。”

    门被敲响了,郝聿怀跳起身去看,见是快递,就自说自话地签收了:“但是,寄给你的快递怎么不寄到你公司呢?寄的人怎么知道今天家里有人?一定是田叔叔。”郝聿怀显然还在反感妈妈替爸爸辩解,说话还是很拧巴,把快递放到妈妈面前,就走开,似乎一点不感兴趣的样子。但平日里最爱拆包、最先拆包的总是郝聿怀。

    宁宥奇道:“为什么是田叔叔?”她一边说,一边拆。

    郝聿怀做个鬼脸:“别以为我看不出来。”

    “你看出了什么?”宁宥从快递里挖出一包剥好的瓜子,都不用看信,就知道快件来自谁了,她将瓜子扔给郝聿怀,道,“你爷爷奶奶寄给你吃的。难怪寄到家里。信也是给你的吧,你自己看。但你看出田叔叔什么了?”

    “现在哪儿都能看见田叔叔,这不明摆的吗?昨天我们只是去医院转一圈,都能撞见田叔叔,你以为我真看不出来吗?”

    “你误会了。小孩子思想这么不纯洁?”宁宥哭笑不得,探头探脑地看爷爷奶奶写给郝聿怀的信,一看是张表格,表格里填的都是时间。宁宥脑子一转,便想到这是法院门口囚车进出的时间。原来二老这几天去做了这事。

    郝聿怀也猜到了,都不高兴再往下看,将信塞给妈妈,激动地道:“为什么都为他辩解?为什么都提醒我去看他?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他有多坏?他凭什么?妈妈,我原本又心软,又想原谅他,可他又做了坏事,我不会再原谅他了。他凭什么?”

    “拜托,我没为你爸辩解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要‘你爸’‘你爸’的,你称呼他,就直接叫名字好了,跟我无关。”

    “好吧,我没为郝青林辩解,我只是在跟你解释我跟郝青林离婚的原因。”

    “因为他坏,没别的原因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忽然非常厌恶他?”

    郝聿怀先是不语,沉默了会儿,忍不住道:“连跆拳道教练都知道了。教练一次又一次地当着大家的面,特别提醒我,要我以后千万不能用学的跆拳道做坏事。这是耻辱,我受够了。”

    宁宥听了好生郁闷。她自己为了那么个爸爸,从小逃避小伙伴,难道儿子也得重蹈覆辙?

    简宏成看着两个外甥拿了满满两盘吃的回饭桌,正要说话,桌上的手机提示有短信。他刚拿起手机,张至清就坐下道:“大清早的真忙碌,又是电话,又是短信。”

    简宏成笑眯眯地摸出另一只手机放到桌上,道:“要是我把这个电话打开,你们连见缝插针,跟我说句话的时间可能都没有。刚才我向你们妈报告了一下你们的行踪。不知道这条短信是谁发来的。”他说着点开手机,一看显示就笑了,笑得异常开心,因为上面显示的是宁宥的一条短信,才三个字:是人吗?这三个字正是他昨天与宁宥失联后气急败坏说的。他完全不顾两个外甥正看着他,笨拙地打出一条回复:我已经订好了飞上海的机票。

    然后,简宏成才来对付充满敌意地坐他正对面的兄妹俩。他在一张白纸上写下“我爸”“我妈”“简敏敏”“张立新”“简宏成”“简宏图”“崔家”,这几个字杂乱无章地散落在纸面上,隐隐约约,“简敏敏”似乎是这些字的中心。“整件事要从二十几年前说起。那时候你们妈才虚岁十八,正上高中。”简宏成将笔尖指向“简敏敏”,抬眼看向丝毫不掩饰疑惑与警惕的张至仪,“大概是你现在的年龄吧?那就更容易理解当年发生的那些事。那一年,崔家的男主人因为工作失意,刺杀了当时身为工厂承包人的我爸,我爸重伤。我爸考虑到他进手术室后可能会出不来,就让简敏敏停止上学,与大她十一岁、在农村家里还有未婚妻的徒弟张立新结婚。把工厂委托给张立新后,我爸才肯进手术室。你们可以动用一切无底线的想象,设想当时是张至仪正当年龄,学习成绩优秀。性格更刚烈的你们妈为什么会放弃学业?然而,这正是所有矛盾的根源,今天你们见到的冲突只是多年矛盾积累后的集中爆发。你们……听得懂有点儿复杂的中文吗?”

    张至清看看妹妹,等妹妹慢慢地点头,确认大致听懂后,也点头表示欣慰,旋即扭头严肃地对简宏成道:“这件事我知道。当时你们用嫁女儿捆绑住我爸,利用我爸稳住工厂,但最后试图过河拆桥,被我爸抵制。现在终于让你们得逞了。我爸显然是孤身一个人地与你们一个家族在争斗。”

    简宏成道:“这是其中一个角度。但我看问题一向最终必须通过我自己的思考这一关。在我今年上半年听到你妈讲述这段历史的时候,不敢当场下结论。我的动作是开始调查,调查每一个当事人看这个问题的角度,然后再凭我的判断,来解读这些角度,哪些可靠?哪些不可靠?比如说这段婚姻中,你妈妈当年相当于张至仪,一个白富美,生活优裕,眼界甚高。张至仪,如果是你,当对方是个大你十一岁的农民工,文化教育不高,又有众所周知的未婚妻,而且两人之前从无交集,你会因为什么嫁给他?”

    张至仪扭头郁闷地问哥哥:“我没听错?”

    张至清在张至仪耳边低声翻译了一遍。张至仪拧着眉头,想了半天,对简宏成道:“我也不会当场下结论。”

    简宏成像对待大人一样地点头赞许:“做得对。然后我们把焦点集中到你们爸身上。他当时二十九岁,已经工作十多年,有四年营销经历,无论从年龄,还是经历上,还是从他被我爸火线选中,当女婿上来判断,他当时都应该是个有较强判断力的成年人,对不对?”

    张至仪觉得这是毫无疑问的,刚想点头,就被哥哥踢了一脚。她赶紧止住。张至清便问:“你想说明什么?”

    简宏成道:“一个有不错判断力的成年人在天上掉馅饼的时候,应该清楚,他接了馅饼将得到什么,失去什么。他当即抛弃未婚妻……”简宏成伸出笔,用一个不规则圈将“我爸”“我妈”“张立新”圈到一起,“他们为了各自的目的结成利益共同体。当时他们面对的第一个障碍是你们妈简敏敏不愿退学结婚,不甘心成为他们利益共同体的纽带。但他们很快克服了。连我都是在今年上半年才第一次听你们妈说起他们克服的办法,连我这种自以为什么都见过的人也非常震惊。具体是什么,你们自己去问你们爸妈,因为我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向你们公布那段隐私。我在这儿只是提供你们一个思考问题的方式,提供你们一个新的观察角度。我的判断是,在整个事件的最初,唯有你妈是小白兔,其余都……”他摇了摇头,说不出口。

    张至清将信将疑,但凭他的判断,不得不认同简宏成所说的有道理。但他还是态度强硬地问:“这与现在你把我爸投入监狱有关吗?”

    简宏成道:“我之所以平等友好地跟你们解释前因后果,是因为我在你爸坐牢这件事上没做亏心事。你爸回国后,我并没暴力约束他,他所签的每一份法律文件,都不是被逼的,完成所有交接后,我助理亲自送他回家处理他的家务事。我早上回上海,他一天后投案自首。回到原话题。我刚才跟你们说的是,你们爸妈的婚姻基础就是这样,这就奠定了他们未来的相处模式。”简宏成又用一个不规则圈将“简敏敏”“张立新”圈到一起,“你们可以就此重新审视一下你们爸妈的婚姻关系,但必须在了解这三人共同体如何逼迫你妈低头之后,才能下结论。”

    还是张至仪终于问了出来: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简宏成一脸真诚地回答:“你们妈原本是个爱家、爱弟弟们、爱学习、热情开朗的好女孩,现在变得凶蛮多疑,谁都不信,只爱有限的几个人,其中包括你俩,但不包括我,起因都在这儿。尔后她联手你爸瞒天过海,将公司所有权转移到他们两个手中,然后气死我爸,再然后设陷阱将刚大学毕业的我逼得远走他乡,不敢回家,再然后你爸将公司几乎占为己有,你妈无权染指,也拿不到分红,他们的婚姻因利益结束而基本停摆。同时你妈千方百计地试图夺回控制权。现象的背后是什么?我的时间到了,要去赶飞机。你们两个有什么需要我安排的吗?”

    张至清道:“慢着,你还没说到这个。”他指着“崔家”。
    第(1/3)页